界面新聞記者 | 伍洋宇

界面新聞編輯 | 劉方遠

方漢曾經不遠千里飛往一座自己從未聽說過名字的小縣城，專程去“堵人”。作為昆侖萬維董事長兼CEO，這是他代表公司去競爭AI人才時必要的自覺。

他說自己從不會讓這些人來公司，都是自己“巴巴地”上門，找一家餐館或咖啡廳，一口氣跟人家聊上幾個小時。憑借這樣的方式，方漢成功為昆侖萬維吸引了一批技術人才，這些人構成了Mureka和SkyReels的核心主創(chuàng)，這是昆侖萬維繼續(xù)參與下一個時代的兩張最大入場券。

2020年，移動互聯網浪潮式微，昆侖萬維創(chuàng)始人周亞輝與方漢一起探討公司的第二增長曲線。在VR、元宇宙、Web3、AI這些方向之中，他們選擇了與互聯網最為相似的AI，因為它將同樣對普通用戶影響極大。

2023年4月，昆侖萬維正式發(fā)布大語言模型天工3.5，在“百模大戰(zhàn)”中占了一席之地。但很快，這家公司沒有選擇在文本模型上過度投入，轉而加速推進音樂與視頻大模型的研發(fā)。

AI 2.0時代，昆侖萬維堅信技術與產品的“雙輪驅動”效應。因此在音樂和視頻的AIGC領域，這家公司不僅打造產品，也將底模能力掌握在自己手中，并且對模型的SOTA（State-of-the-Art）表現具有執(zhí)念。在方漢看來，SOTA是模型最好的營銷方式之一。

2024年4月，昆侖萬維發(fā)布第一代音樂生成模型Mureka V1，并于8月上線AI音樂創(chuàng)作平臺Mureka。今年3月，公司再度發(fā)布Mureka O1與Mureka V6，其中Mureka O1為首款加入MusiCoT（Chain of Thought）的音樂推理大模型，性能超越了其全球范圍內最強勁的對手Suno。方漢透露，這次迭代是受到DeepSeek-R1的啟發(fā)。

另一邊，公司在2024年8上線集成視頻大模型與3D大模型的AI短劇平臺SkyReels，又于今年2月開源面向AI短劇創(chuàng)作的視頻生成模型SkyReels-V1。

音樂和視頻，是昆侖萬維篩選出來最好的AIGC內容賽道。“全世界有80億人可以消費視頻，40億人能消費音樂，但可能只有20億人能消費漫畫，10億人能消費小說?！狈綕h對界面新聞記者表示。

近日，昆侖萬維發(fā)布2024年財報，公司實現營業(yè)總收入56.6億元，同比增長15.2%。其中AI業(yè)務年化收入1.4億美元，以AI音樂為例，其年化流水收入ARR達到約1200萬美金（截止2025年3月底，月流水收入約100萬美金）；截至2月，SkyReels-V1在Hugging Face下載量接近3萬次，在Github點贊星數過千。

市值約370億元的“中廠”昆侖萬維，其長線命題是如何與大廠錯位競爭。方漢認為最樸素的邏輯還是扎進一個細分行業(yè)，掌握行業(yè)中的數據和行為習慣并執(zhí)行到最好，直到外面的廠商根本搞不定。

“任何一個大而美的公司，在早期一定是小而美的，否則大廠會毫不留情去碾壓你。”方漢以字節(jié)跳動、小紅書、B站為例，表示這些都是巨頭在早期沒有看懂未來會如何成長的“小而美”，等到巨頭察覺不對時，已經很難與其正面競爭。

“所以小而美只是一個前期的競爭策略，最后能不能泛化才是你鳳凰涅槃的關鍵因素?！狈綕h說。

以下為界面新聞對方漢的采訪實錄，略作編輯：

音樂和短劇大模型要做世界第一

界面新聞：你們2023年4月就發(fā)了天工3.5大模型，在國內算挺早的，甚至比一些“六小虎”還早。看起來你們完全可以用對標OpenAI那一套給自己積攢更多名氣，但后來沒有這么做，為什么？

方漢：邏輯很簡單，我們在一個領域一定要做到SOTA才愿意大力投入。

文本大模型領域說實話實在是競爭過于激烈。但是在音樂大模型領域，我們從2020年就開始做，投入時間更長，這個領域競爭也沒有那么激烈，只要我們全力以赴，就能做到SOTA。

界面新聞：你們最近剛發(fā)的音樂推理大模型Mureka O1加入了CoT（思維鏈），這是受到DeepSeek的啟發(fā)嗎？

方漢：OpenAI o1出來之后，大家知道推理模型這個概念的大方向，但具體怎么做，所有人都在探索。我們自己出了一個文本推理模型Skywork R1，對思維鏈有了一定認知，在DeepSeek R1出來之后認知就更深了。

我們就在想，除了文本模型，在多模態(tài)生成上面R1的技術能不能有效。比如音樂大模型我們花了很多時間去探索和做實驗，看能不能跟美國的Suno做碾壓式的競爭。

我們當然也走了很多彎路，但實驗結果出來之后，我覺得我可以毫不謙虛地說，Mureka O1是目前世界上最好的音樂生成模型。

界面新聞：有CoT和沒有CoT的音樂模型，它們在推理生成時的區(qū)別是什么？

方漢：首先肯定是生成質量有大幅提高，但我們是用時間換質量，也就是推理時長肯定會增加。原來的音樂模型可能不到一分鐘就能生成一首曲子，現在時間可能要兩分鐘。但對于用戶來說，他肯定更希望后者。

CoT技術可以大幅提高音樂模型生成質量，這個之前沒有人證明過，我們證明了這一點。

界面新聞：為了證明這件事你們主要做了哪些投入？

方漢：在文本大模型上，Open AI最早做o1的時候雇了一批博士解數學題，做編程，然后得到一批好的數據。其他公司也有類似的方法，或者找一個更好的大模型給它生成數據。但音樂大模型完全沒有這種數據，所以我們還是花了一些成本和精力去做這樣一批好的CoT音樂數據，才能讓整個訓練成立。

打個比方，一個模型生成了十首曲子，1首好的、7首中等的、2首不好的，那我們就把這一首好的曲子挑出來，再讓人工去把前序整個生成過程所需要的信號標注出來。

音樂創(chuàng)作跟解數學題不太一樣，生產數據是一個蠻困難的事情，我們也是花了很多精力才知道在生成過程中有哪些信號，可以讓模型更好生成更高質量的數據。

界面新聞：你們2月以來發(fā)了特別多模型，包括世界模型，面向工業(yè)界的多模態(tài)推理模型，視頻生成模型等等。為什么要發(fā)這么多模型？

方漢：我們公司的使命是要實現通用人工智能，讓每個人更好地塑造和表達自我。

這是分成兩句話，第一句話叫實現通用人工智能，所謂的AGI既包括文本大模型，也包括理解物理世界的大模型。在這方面我們一直在做探索，是偏實驗性的，它可能沒有短期的商業(yè)價值，但是長期來看，我們仍然認為非常有價值。

第二句是讓每個人更好地塑造和表達自我，這屬于AIGC。在這個領域我們非常明確有兩個模型，一個是Mureka，做音樂生成，一個是SkyReels，做視頻生成，更準確地說是做短劇生產。

把這些全拆開之后，你會發(fā)現我們的整個商業(yè)模式就很清晰了。我們既要探索通用人工智能，也會在音樂和短劇的AIGC領域全力去拿到世界第一。

界面新聞：你們?yōu)槭裁磿@么強調短劇這個領域？像“即夢”和“可靈”，它們不會把自己限制在這樣小的范圍里。

方漢：短劇是我們最看好的一個市場，它正在急劇增長中，視頻生成也比較簡單。

做通用視頻模型就是試圖全線（指短視頻、短劇、網劇、電視劇、電影等）通吃。但通吃的結果是你得讓所有人都滿意。也就是說你必須做得非常全，非常強大。

但如果我們只做一個垂類，而且拍攝要求比較低，我可以在更短時間內讓你滿意。短劇一般都是豎屏，幾個人的對話，沒有大場景，專門做短劇模型必然是更快的。我們的短劇模型支持40多種人物表演的表情，300多種動作，通用模型這些數據是不如我的。并且我也認為AI短劇模型最有可能最早商業(yè)化。

界面新聞：但大廠的通用視頻模型，它后期微調一下，可能很快就具備跟你們一樣的能力。

方漢：理論上是這樣，但是問題在于數據。就算它們來微調，那也得跟我們一樣去把所有人物表演的數據標注出來。你要是做的跟我一樣，我肯定是認輸了，但我辛辛苦苦做了這么長時間，而且還在持續(xù)不斷迭代，你怎么能保證你一定比我好？

我們跟大廠的區(qū)別就是，它們所有的數據質量都要特別高，我們只要把一個領域的數據做到最好。這個數據我們不會對外公開，你也很難去快速復制。

數據護城河在視頻生成領域仍然是存在的。

“早期一定是小而美，否則大廠會毫不留情碾壓你”

界面新聞：現在所有大廠都在全力投入AI，你們要怎么跟大廠錯位競爭？

方漢：我覺得其實也比較簡單，就是深耕一個行業(yè)，把這個行業(yè)的數據跟行為習慣全部做到最好，外面的廠商根本搞不定。

界面新聞：目前算力還會是一個瓶頸嗎？

方漢：現在云算力是越來越多，如果算力有問題，你支撐不起高昂的算力，只能證明你的商業(yè)模式和產品模式有問題。

界面新聞：除了數據和算力，人才方面要怎么去競爭？

方漢：首先是你的技術真的能夠達到排行榜上的SOTA（State-of-the-Art），你沒有SOTA的技術就拿不到最好的人。我們雖然是一家中型公司，但我們音樂大模型排第一，還有其他很多模型能夠在垂類領域拿到全球第一，這對人才是有吸引力的。而且在大公司并不是每個人都能當頭的。

第二，我們相對來決策鏈條更短，就像創(chuàng)始人周亞輝也會直接跟技術溝通，技術得到的權限會更大。而且我們不會有大公司的部門競爭，這對很多人才來說也非常有吸引力。當然根本上你也得有比大廠更有吸引力的薪酬。

界面新聞：有你特別費勁才挖來的人嗎？

方漢：多了去了，我們曾經為了挖人，飛到一個我之前都沒聽說過名字的小縣城去堵人家，或者在北京我上門去請人家吃飯。我們從來沒有讓人家到我們公司來面試，都是我巴巴地上門，找一個飯館、咖啡館，然后一口氣跟人家聊幾個小時。

因為我說我們公司競爭力比大廠強，那是不可能的，但是我一定保證我的誠意比大廠強。

界面新聞：都是為了哪些崗位去競爭？

方漢：包括Mureka大模型的幾個核心主創(chuàng)，以及視頻模型的核心主創(chuàng)，都是我們競爭成功的。

界面新聞：周亞輝在投資筆記里說，你們要在社交、游戲、影視、動漫、音樂這幾個領域做一個“小而大美”的企業(yè)，為什么你們不會說想趁著AI帶來的變革去搏一個大而美的機會？

方漢：任何一個“大而美”的公司，在早期一定是“小而美”的，否則大廠會毫不留情去碾壓你。

字節(jié)就是非常好的例子，張一鳴最早做今日頭條的時候，所有人都看不明白這能長成多大。B站最早也是一幫二次元從A站分化出來。小紅書也是這樣，一開始只是分享購物筆記的地方。

為什么它們能長大？就是因為在早期它只想做小而美，然后在最核心的這批用戶里鞏固自己的地位，同時大廠沒有興趣跟你競爭。

但是你在做小而美的時候，就要想到它有沒有可能泛化到大而美。我認為B站小紅書和字節(jié)都是泛化到了更大，等它泛化的時候，大廠已經完全沒辦法跟它正面競爭。

所以小而美只是一個前期的競爭策略，最后能不能泛化才是你鳳凰涅槃的關鍵因素。

界面新聞：你覺得在AIGC時代成為一家平臺型公司，比上一個時代更難還是更簡單？

方漢：上一個移動互聯網時代更多是產品創(chuàng)新，通過燒大量的錢，迅速獲得海量的用戶，最后形成門檻。

但這個時代的技術競爭會更殘酷，也不完全是燒錢就能保持技術紅利的。因為用戶的忠誠度還沒有那么高，必須是技術發(fā)展到瓶頸之后，大家才會靠產品使用習慣形成護城河。

所以準確地說，肯定是這個時代成為一家平臺型公司更難。

“掙多少錢不重要，但能掙錢這件事情很重要”

界面新聞：今年大家好像開始更頻繁談論AI應用公司的ARR（年度經常性收入），動輒數百萬、數千萬美金，在你看來，AIGC產品的PMF（Product-Market-Fit）現在已經如此明確了嗎？

方漢：很多創(chuàng)業(yè)者，包括一些投資人，可能都會給大家畫餅，說我的PMF多么好。但實際上要從市場側來看，第一，它服務的市場有多大？第二，市場會花多少錢在這些工具上？

拿音樂來舉例，在沒有AI音樂生成之前，在中國做一首曲子，從找人作曲、作詞，再找樂隊演奏，找工作室混音，最后給你一盤帶子，最低成本是10萬塊，一般來說在10萬到100萬元之間。

現在一首歌的推理成本可能就幾十塊錢，這導致創(chuàng)作成本和創(chuàng)作門檻都大幅下降，那么整個行業(yè)都愿意為這個東西付費。

所以AIGC行業(yè)應該這樣看待PMF——整個行業(yè)現在每年消耗多少錢，以及你能幫他省多少錢。我認為音樂生成和圖像生成已經到了完全可以商用的地步，但視頻生成說實話還差一點，可能會稍晚1-2年。

界面新聞：Mureka可能長成一個多大的平臺？你之前說它可以是數字音樂工作站類似“剪映”一樣的平替，據說剪映和CapCut在2024年總收入接近百億人民幣，全球月活用戶有8億。

方漢：有一個比較簡單的對比方法，就是全世界圖像處理的軟件市場，以Adobe為例，可能是一個200億美金的市場規(guī)模。視頻處理的市場規(guī)?？赡苁莻€四五百億美金，剪映如果有20億美金就吃到了5%的市場規(guī)模。

音樂創(chuàng)作現在是一個將近30億美金到40億美金的市場，在這中間吃個2%，就是一個5000萬美金到1億美金的市場，這是最低的。

但也不能簡單這么說，因為音樂創(chuàng)作的門檻太高了，導致了整個音樂工作站、音樂制作工具的市場沒有那么大。但是當我們這些新的創(chuàng)作工具介入之后，以后創(chuàng)作音樂的用戶規(guī)模一定會擴大。

樂觀估計，AI音樂創(chuàng)作這個市場應該是一個百億美金級別的市場。我們這種做工具的頭部廠商，我認為它的上限是每年10億美金到20億美金收入。

界面新聞：對你們來說，Mureka和SkyReels這兩個平臺現階段就盈利這件事情重要嗎？還是說你允許它們現在不賺錢。

方漢：掙多少錢不重要，但能掙錢這件事情很重要。能掙錢證明用戶愿意為付錢，不然這個商業(yè)模式就不成立了。

但這里面也有一個技術紅利問題。就是當你在這個領域技術指標做到第一之后，會有大量自來水用戶。這批用戶對我們產品的改進非常重要。

界面新聞：能掙錢這件事你們現在已經驗證了嗎？

方漢：肯定是驗證了，我可以舉好多例子。用戶會把從我們這里做的音樂嵌到視頻里，或者直接把視頻發(fā)到平臺上去獲取廣告收入，這些例子會越來越多。

我只能說，AIGC領域的盈利模型好于文本大模型，ToB一定是比ToC更好，這個沒什么疑問。

界面新聞：拋開出海不談，國內的ToB環(huán)境也是成熟的嗎？

方漢：我認為也是成熟的?，F在全國每年花100億人民幣拍短劇，這個市場需求是擺在那兒的，你只要能給他們降低成本，他們一定愿意掏錢。

界面新聞：你對整個AI行業(yè)局勢有什么新的判斷？

方漢：應該說具備生產力的應用開始正式進場了。以前的產品模式跟商業(yè)模式都不太接地氣，現在新的產品模式和商業(yè)模式都在不斷涌現。

本質原因是模型真正到了一個可用階段，這確實是一個挺難的事。

界面新聞：年初Manus爆火，現在很多大廠也紛紛跟進了，你對通用Agent這個產品形態(tài)有什么看法？

方漢：我們不評判友商。不過我認為在大模型時代，模型本身的改進會把所有外部套殼產品的改進碾得粉碎。

這是我們觀察到的現象，倒不光是Agent這一個領域，整個領域都是這樣。當時這么多人去做GPTs，OpenAI稍微改了一下，整個行業(yè)就廢了。

所以模型本身的迭代，會把之前套殼和外部做應用的一些廠商都弄得非常之難受。我覺得還是要專注于模型本身能力的提高。

界面新聞：所以你認為Agent這件事里，更有話語權的依舊是模型廠商。

方漢：肯定是模型廠商更有話語權。Agent是大方向，這個沒有問題，但它嚴重依賴于底模能力，底模能力不行，你能干的事就少很多。

所以你首先得有一個特別好的底模，其次你沒有任何能力阻止這些大模型廠商不干你這個生意。

界面新聞：你們會自己去做一款Agent嗎？

方漢：我們會做這方面的探索跟科研，但并不是我們的主賽道。Agent的整個架構其實挺復雜的，Antropic出了MCP協(xié)議，谷歌出了A2A協(xié)議，Agent現在還處于互聯網早期做TCP、UDP協(xié)議的時期。

但是千變萬化，大家最后還是要拿Agent來干活。就算當初互聯網在醫(yī)療、金融領域落地，還是需要大量的系統(tǒng)集成廠商去做行業(yè)軟件。

我們對于某些行業(yè)還是有自己的一套研究和積累，比如我們原來的PPT生成和PDF生成，是國內最好的產品之一。所以我覺得我們做Office Agent，是有可能受到用戶歡迎的。

界面新聞：周亞輝在他2025年第一篇投資筆記里寫，他在2021年就草擬過昆侖萬維的使命，是在2030年實現AGI。當時為什么會有這么一個使命的探討？

方漢：我們其實是從2020年開始給公司找第二曲線，當時選擇非常多，有VR，元宇宙，web3，AI，我們最后選了AI。

我們認為從用戶角度來說，AI是一個更像互聯網的產品，比如說對普通用戶的影響會極大。只不過有兩個選擇，到底是通用人工智能還是AIGC？

這兩件事當時并沒有明確的分界，但因為我們一直做內容，所以非常清楚AIGC能夠長得多大。至于AGI，這個應該說是人人都有夢想，你總得有夢想。